小巫婆的四物湯

台灣四面環海，島嶼的東、西、南、北各有不同的海洋風貌，這些海岸不僅構圖成綺麗的天然畫布還是回憶的詩篇。千變萬化的海總帶給人無限的驚喜，澎湃的浪濤聲亦能化作驚嘆的音符。初晨的海是羞怯的，恰似有著暈紅臉頰的小姑娘，黃昏的海是瑰麗的，海天相連染出繽紛的色彩，夜晚的海是詭譎的，看似靜謐卻暗藏玄機。

我的出生地七股，是台南縣沿海小鄉，朋友們都以為我一定是在海邊嬉戲長大的小女孩，事實不然，我們那個村落離海還有一段很長的距離，唯一跟海扯上一點關係便是鹽份極重的土壤，那裡不屬於肥沃的嘉南平原，那裡是貧瘠的海埔新生地。第一次看到海，是在國小一年級，那時我們已經搬到西港，學校郊遊到台南市的海濱秋茂園，正中午，太陽當空照射，亮晃晃的一片，幾乎看不清楚海的樣貌，我們匆匆吃完午餐便往下個行程趕去，只記得秋茂園裡一隻好大的牛的泥塑雕像，那是第一次與海相見，卻不知海的容顏。再見海，是某個平凡的下午，還是軍法官的爸爸自軍中休假回來，騎著偉士牌機車載我到台南安平去看海，爸爸沒帶我到任何名勝古蹟，卻載我到一堆漁船停泊的漁港，那也是海嗎?我只記得腥腥的魚臭味。

真正見識到海的遼闊是國小畢業旅行到島嶼最南端的鵝鑾鼻燈塔，遊覽車一過枋山就見到綿延的海岸線，湛藍的海水連接著恆春半島萬里無雲的天空，全車小朋友大喊「好漂亮的海」。那次旅遊印象最深刻的景點卻是位於滿州的加樂水，岩岸地形風化成一畦畦的小窪地，小窪地裡彩色的熱帶魚悠遊其中，大大小小的寄居蟹慵懶的在岩石上爬行，小小年紀眼裡看到的美麗海岸景致，就這麼深刻的儲存在回憶的磁碟片裡。前幾年重遊此地，發現已是完全不同景觀，遊客只能乘坐改裝過的小貨車觀看沿岸的風蝕地形，跟北海岸的野柳極為相似，讓我頗為失望。

升學主義掛帥的二十幾年前，國中與高中幾乎都在聯考的壓力中度過，鮮少有出遊的活動，莘莘學子不論甘願不甘願，擠進大學「窄門」是唯一的目標，那時，似乎沒上大學，人生就此灰暗無光，前途茫茫。十萬青年十萬軍，殺戮「考」場。僧多粥少的大學錄取名額，創造數目驚人的落榜生，而標榜「大學保證班」的補習班卻因此大發利市，一年補習費少說十來萬，多少落榜生捧著家長的血汗錢準備再拼一年。真正有決心有毅力的當然有，就像當時以自身經驗鼓勵我重考的許清証老師（現為國立北門高中教務主任），也是補習重考之後才考上高雄師範大學。可是，畢竟還是血氣方剛的青少年，剛脫離嚴格的學校制度來到幾乎放任的補習班，有自制力的其實並不多，於是，如廣寒宮（教室超冷的空調）的補習班裡就上演著一齣齣的「高四英雄傳」。翹課，是被默許的，其實大部分時間我也不愛待在不見天日的教室裡，補習班位於台南市北門路，那條路上有幾家書局是我常去光顧逗留打發時間的地方，而小美軍是那時發現的新大陸，也是我第一次能自由接近的海岸。

台灣的海岸大都有著浪漫的名稱，小美軍，不像海岸名稱倒像軍事基地。據說韓戰與越戰時期，大約1960年代，台南地區還有美軍協防，位於安平鯤鯓一帶的海灘（在今日黃金海岸附近），經整理而成美軍和其家眷專屬的海水浴場，因此被稱為「小美軍海水浴場」。美軍撤退之後，這裡才成為安平人遊憩的海灘，後來台南市政府為闢建安平港聯外道路，封閉了這個海水浴場，此地也就逐漸沒落，現在更是人煙罕至。

儘管如此，這裡卻是有些台南人生命中重要的回憶，就像台灣第一張記錄海的聲音的專輯「我的海洋」製作人吳金黛，年少時光就是在小美軍海邊度過，因此她特別回到小美軍收錄這裡的海浪聲，再將浪聲和其他樂器混音而成「大藍」的曲子。而這張特別的音樂專輯也讓吳金黛獲得2001年金曲獎最佳音樂製作人獎項殊榮。沒沒無聞的小美軍的海浪聲能與台灣各地知名海域浪聲同時被收錄，應該要歸功於製作人的私心，那是緬懷年少情的私心。小美軍海岸是音樂人少女時期徜徉的海堤，這裡有吳金黛走遍千山萬水也無法忘卻的成長痕跡。

小美軍海岸不在我回憶的磁碟片裡，卻是深刻的埋在記憶的肌理層裡，白天的小美軍只有防風的木麻黃樹林和水泥築成的堤岸，是灰濛濛的冷色調。而夜晚的小美軍只剩一望無際的闃黑，我不曾看過小美軍的旖旎晚霞，我不曾聽過小美軍的悅耳潮聲，可是，這樣無彩度的海岸卻與那一年無奈的重考心情那麼吻合，而這片海也默默的吸納了我當時說不出的苦悶和初萌踟躇的情意。

今年大學指考成績公佈，最低錄取分數為7.69分，再創歷年新低。許多學校和科系為招生不足而煩惱，相關當局更為這樣的大學生素質擔憂，現在的大學是寬闊的大門，教育商品化，文憑黑心化，高中畢業生幾乎都可以順利升學，落榜，早已成為歷史名詞。這年頭該擔心的是家長是否能負擔得起昂貴的大學學費，還有大學畢業後拿什麼進到社會就職謀生，高學歷創造了高失業率，甚至行政院劉院長都說「人才素質下降是動搖國本的事」這樣的重話。教育制度不斷改弦易轍，整體配套措施卻永遠跟不上改革的腳步，究竟什麼時候台灣才能有不為人詬病的教育政策？

二十年前的學子無法想及這個島上有一天會是大學林立的景況，如果這麼輕易就能進大學，也許我就無緣認識小美軍海岸，而生命的軌跡或許也會有所不同，這人生的際遇是怎麼也說不清啊！